绵竹市

大旗英雄上之一


大旗英雄(上)之一

作者:梅林

1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被《三国演义》用作开篇词的《临江仙》,是一首自我高一年级第一次读到后便往死里爱的作品,它的作者是号为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杨慎先生。这位三朝重臣杨廷和阁老的翩翩佳公子,这位含着金汤勺在天子脚下出生,11岁能诗、12岁便拟作了《古战场文》和《过秦论》的少年天才,这位23岁便通过了殿试第一而授翰林院修撰的状元郞君,这位前程似锦各路铺垫都到了位的青年俊才,却因为“大礼议”与同样年轻的嘉靖皇帝死磕,36岁便被庭杖后充军发配到当时蛮荒的云南边陲永昌卫,即今天滇西以保山为中心的原始蛮瘴地区,生活了30余年,直到死都没有离开那里。

身负绝世奇学的升庵先生,在这样一片原始的蛮荒里拾得了人生的放达与精神的解禁,在踏遍红土地的沟沟岭岭中留下了齐与身等的学术著作和诗文杂记,这首《临江仙》便是一个标志,是升庵先生对世界对人生的大彻大悟,含蓄中带有豪放,沉郁里不乏高亢,基调慷慨而悲壮,词风荡气而回肠。

中国古代不乏以史抒怀的大师,犹其令我尊敬的是刘禹锡与杜牧二位先生,在与“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等绝世名句比起来,升庵先生的这首《临江仙》毫不逊色,而且表现得更具像,更脍炙人口而广为传诵。

如今回顾自己的人生历程,在我的精神世界走向历史天地的苍茫和诗词境界的缥缈过程中,其实这首词是始终起着引领作用的,它就像悬在羊头前的那一株青草,诱惑着我不断迈开大步往前奔,追逐着一个始终无法够到的境界而无怨无悔。记得还在大四时的那个秋天,刚刚满过20周岁的我,在秋风萧瑟芦花飘飞的汉江边上,便写下了这样一首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诗:“江翁炊罢暮云偏,叶落声中一袋烟。野渡风凉无客过,坐看楚浪下秦天”。

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已经“老”了。

可是不知为了什么,我总喜欢沉溺于这样的境界中而无力自拔,耽于前人的无常人生里去玩味世界的渺茫。

张浚,就是这样一个让我始终放不下的人物。

提起张魏公浚,很多人不知其为何人,而如果谈到他手下的一路元帅岳飞,却是家喻户晓老少皆知。而更可悲者,是许多人竟将张浚与西子湖畔岳飞像前与秦桧跪在一起的那个张俊混为一人,实在教人啼笑皆非。

应该讲,张浚是一个充满悲剧人生的人物,习惯于以成败论英雄的国人,对他的评价基本是“锐于抗金,疏于战事”和“志大才疏”,网络中甚至有人说:“凡是短小浅显的介绍中,一律只说张浚是主战派,而很多有深度的文章都严厉地指责张浚误国。”而那些所谓“有深度”的文章,基本都是因为富平之失,淮西之误和符离之败而全盘否定了张浚这个人物。宋高宗对张浚的态度,通过绍兴二十年赵构对丞相汤思退的一段话表现得淋漓尽致:“张浚用兵,不独朕知之,天下皆知之,如富平之败,淮西之师,其效可见矣。今复用兵,极为生事”(《退朝录》)。请一定牢记住这个词:“生事”!凡是上书言战的人,都为一心苟安求和的宋高宗赵构所厌恶,也为主和派人士所不容,这绝对属于没事找事无事生非类型的主。

让我们再来看一看同类事件的另一面。因为中学历史课本的原因,历史上很多家喻户晓的爱国文人都集中出现在南宋这个特殊时期,像陆游、杨万里、朱熹等等,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或文艺愤青,然而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成为了张浚的铁杆粉丝,争相向张相公恭执弟子之礼,视之为导师和统帅;与金人对峙在第一线的南宋将士们,只要听到张浚的到来无不欢声雷动士气高昂,甚至有文献说,只要魏公的名字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一定能打胜仗。事实上张浚已经成为一个时代主战的精神领袖,一座代表着抵抗意志的坚强丰碑。

南宋初期几次大的抗金战役,张浚不但是亲历者,而且是倡导者和组织者,甚至是直接指挥者,这几次战役无论成败得失,正是那坚强的抗战意志为他的声望不断加分。可是,在我们的历史书中,张浚只是一个被一笔带过的人物,而他手下的两路元帅岳飞与韩世忠,反而成为了抗金的中流砥柱。

2

张浚,字德远,北宋哲宗绍圣四年(年)出生于四川绵竹。

应该说张浚并没有一个比较显赫的家世,他的一世祖可推到唐玄宗时代的张九皋。说到张九皋也许有的朋友还不太熟悉,但谈到张九皋的哥哥可就大大的有名,他就是那位写下过“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玄宗朝的才子宰相张九龄。有这样的才子哥哥想来兄弟也差不到哪去,张九皋自幼也是饱读诗书,才高八斗,恃才傲物。可惜那个时代实在是人材疯了一样的生长,虽然杜甫尚在巩县私学中用稚嫩的嗓音诵习着诗文,刚入青春期的李白还远远地隐居在蜀地戴天山中苦读,可京城里偏又冒出个白衣少年王维,张九皋的今天和明天都被捂得死死的,他的文名被压得严严的出不了头,没办法只能在官场上混混,最终官至岭南节度使摄御史中丞,赐爵南康县开国男,谥封开国伯。

张浚的五世祖张璘是一位长寿老人,活到了岁。那时已到了唐朝末期,因黄巢叛军兵临长安,身任国子祭酒的张璘,陪着唐僖宗李儇仓惶逃往四川,后来就在成都安了家。从此,张氏这一脉就留在了四川。到曾祖父张文矩时,族人从成都移居绵竹,其后人一直定居于此。

祖父张紘,号希白先生,在北宋官至殿中丞,在宋仁宗庆历年间,向皇上进呈《庆历御戎策》三十篇,受到仁宗皇帝赵祯的嘉奖。张紘熟于兵事,后来在知雷州(今广东雷州半岛)任上,平定黎人叛乱,颇有政声。

父亲张咸,字君悦,宋神宗元丰二年进士。看来张咸并未继承乃父的武人家风,转而习文,史书上说他是“其学贯六艺百家、历代文史”,因此在宋哲宗元祐年间诏复六科时,被哲宗皇帝亲点为第一名。

张咸先后娶了两任夫人,前夫人任氏,后夫人计氏,张浚便是由后夫人计氏所生,一共兄弟两人,哥哥张滉,张浚为弟。

这样的家风深深影响了后来的张浚,有文有武,家学渊源。

但张浚的教育,主要是由母亲计氏来承担的,因为张浚4岁那年,父亲张咸就病逝了,这一年计氏刚满25岁。看来这计夫人应是大家闺秀出身,谨记中国传统儒学之道。当时善良的张氏族人都劝她趁着年轻改嫁,但计氏坚决不从,决心好好抚养两个年幼的儿子长大成人。

孤儿寡母,晨昏勤勉,家道依然免不了渐渐衰落下去,艰难的日子不难想象。计夫人不仅谨于传统,而且品德高尚,教子有方,胸中还有一腔不让须眉的家国襟怀。有一件事就很能说明计夫人的性格:绍兴十六年(年),彗星出西方,已被贬黜而居住在长沙的张浚见天象有异,准备上疏言事,但又怕连累母亲。计夫人知道后,拿出夫君张咸当年《绍圣初举制科策》中的话“臣宁言而死于斧钺,不忍不言而负陛下”来激励张浚,于是张浚放弃顾虑而上疏条陈。

计夫人对张浚的成长影响至深。据朱熹《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以下简称《张公行状》)记述,张浚方能说话,计氏就教习他诵读张咸的文章;张浚刚记事,就告诉他张咸当年的言行。虽然家境贫寒,计氏仍节衣缩食让两个儿子读书。从张浚的学历来看,乡学、郡学、太学,一环也没落下地读上去,直至考中徽宗政和八年(年)进士,这其中蕴含了母亲的多少辛酸和希望呵。

有这样的家风,有这样的母亲,张浚的根子扎得很正。据杨万里《张魏公传》记载,张浚虽然年幼,但“视必端,行必正,坐不欹,言不逛”,这些中国古代传统中的士大夫礼仪规范,决定了一个人是否有贵族气质的熏染,也决定着一个人的品行,因此亲族乡党都称为长大后必成大器。

张浚七岁那年,进入绵竹紫岩祠读乡学;十九岁,进入郡学就读,这一年,正是宋徽宗政和五年(年)。就在这一年正月,女真人完颜阿骨打在会宁府(今哈尔滨市阿城区南)称帝,国号大金。对大宋而言,预示着一场激风骤雨即将来临。

第二年,二十岁的张浚离开乡梓,经秦岭北上,转而东向,进入京城汴梁读太学。儿行千里母担忧,临行前,计夫人抚着他的背殷殷嘱咐道:“儿呵,我们张家门户寒苦,今后就靠你而立了。你务必朝夕以你爷爷和父亲之业为念,好好报效国家。”并连书数十条家信交付张浚。

张浚与同乡一个叫吴鼎的秀才结伴而行。一个普通士子的京城求学之路,若非是那些传奇小说,正史中一般是没有记录的。我偶然在《夷坚志》卷12中读到一条名《大散关老人》的传奇故事,幸运地发现了这趟行程中的一段插曲。

这一天,张浚与吴鼎进入秦岭,刚刚步出秦岭北麓今宝鸡南郊的大散关,天空突然雷声大作,瞬间倾盆的大雨就从天而下。正巧道旁有一间粉壁破屋,二人立即钻了进去。但小屋破败,难挡暴雨,进屋后见屋侧另有新房数楹,便急忙奔了过去。

房中有一老者,相貌清矍,面甚和善,盯着二人的举止目不转瞬。二人便问:“老人家可是能相面?”

“嗯,会一点。”

张浚便指着吴鼎问:“您看吴秀才如何?”

“嗯,大好大好。”老者笑而不答。

“那你看张秀才如何?”吴鼎接着指着张浚问。

“这位小哥的骨法贵不可言。异日中原有变,正是其建功之时,出将入相,为国之柱石。谨记,谨记!”

二人听罢相视而笑,均不以为意。

在做毕业论文的时候,几位老师都建议我删掉此节,大概这类如同唐人传奇般的故事,在正规的学术研究中不可登堂入室用作证据罢了。其实我本也没想证明什么,只是感觉这是冥冥中的天意,因为15年后,就在这里,大散关与和尚原上,宋金之间有一场事关四川能否保全的大战,这是张浚川陕保卫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战事的结果,宋方完胜。

政和七年(年),21岁的张浚来到京城,就读于京师太学,从宿儒严赓老先生学习《易》学。张浚一生精研《周易》,深明《易》理,著有《易解》及《杂说》十卷存世,这些乾坤经纬之道,对日后的用兵布阵颇有益处。

第二年,22岁的张浚成为了政和八年榜的进士,在当年四川籍的中榜进士中,他名列首位。从此,张浚正式踏上了波诡云谲的政治仕途。

他被任命的第一个职务,是山南府(今汉中盆地一带)士曹参军,一个小小地方司法官,未几又调任褒城(今汉中地区)令,辟熙河路(今甘肃临洮一带)察访司干办公事。他足迹所到处,基本在今天陕南甘南的一些地方,他遍览当地的山川形势,与当地的戍守将士们广交朋友,学习守边旧法和军阵方略。在熙河,他还拜退休归隐于此的老太尉曲琦为师学习兵法。

并非身任军职的张浚,为什么此时会对军事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呢?在他考中进士后外放做地方小吏的这短短七年中,也即宣和元年至宣和七年中,宋国境内境外连续出现了诸多变局。

境内,方腊在江南起义,童贯多次劳师出征,最后平定叛乱;边外,金国连破辽国上京(今内蒙巴林左旗)、中京(今内蒙赤峰市宁城县境),与大宋相约共击辽国燕京(今北京)。宣和四年(年)宋十万大军出师燕京,结果被屡败于金的辽国残兵败将打得大败,宋师十万损伤过半,结果金人独自出兵取了燕京,并按事前订立的盟约将燕京归还宋国,但增加筹码,让宋国出岁币四十万、年输燕京代税钱一百万缗与金,金人把燕京洗劫一空后将一座空城交还宋国。从这件事,金人看透了宋国的本质,遂生南侵之心矣。

宣和五年(年),金太祖阿骨打病逝,弟弟吴乞买即位,是为金太宗,改元天会元年。吴乞买要做的侵宋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对辽国残存势力进行最后一击。宣和七年(年)也即大金天会三年二月,辽国天祚帝被金国将军完颜娄室生擒,辽国灭亡。同年十月,吴乞买下诏伐宋。金国分兵东西二路,西路军集中了女真精锐6万铁骑,由国相完颜宗翰率领,于十二月兵围太原,以牵制宋军中最精锐的西军;东路军由二太子完颜宗望统帅,这是一支由多个被征复民族军队组成的混成作战部队,也有6万之众,攻陷燕京所属所有州县,绕过北宋三镇,兵锋直指黄河。

在这风云变幻的七年中,身在陕南甘南的小小地方小吏张浚,凭着他敏锐的政治嗅觉,早已嗅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他要提前做好准备,他知道,国家处在动荡之中,战争说不定随时就会被一只神秘的大手拉开大幕。当然,在进行战争准备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人生责任,这一年(宣和七年),在熙河任上的张浚29岁,他娶了自己的第一任妻子乐氏。这一年对张浚来讲也是命运的转折年,四月,他接到京师的命令,调他回京城任职恭州司录。

张浚千里迢迢回归京师上任,他从相对平静的陕南甘南山区一下跌入到一个动荡起伏的旋涡中心。

3

宣和七年(年)岁末的最后几天,寒冷的北风显得比往年更加凛冽刺骨,汴梁城的树枝上挂满冰碴。本是新年将至的时候,可城中全无往年的节日气氛。

金国的东路大军,实行了上个世纪太平洋战场上美军所实行的蛙跳战术,绕开难以攻克的各处关隘堡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奔袭黄河北岸,宋军不战而丢弃黄河天险,金军兵锋直指汴京而来。宋徽宗赵构在惊惶中退位,由太子赵桓顶包而上,是为宋钦宗,并于次年改元靖康。

靖康元年(年)正月,金国大军已兵临开封城下,没有主见的赵桓在慌乱中任命兵部侍郎李纲为尚书右丞、东京留守,组织军民开始了第一次东京保卫战。李纲迅速组织起东京军民加强防务,以待各地勤王兵马的到来。他亲自登城督战,无数次地击退攻城的金兵。见汴京城防守有度,加上各地勤王兵马陆续抵达,金帅宗望盟生退意。在退却前,宗望企图狠狠地讹诈宋国一把,提出了苛刻的退兵条件,包括割让太原、中山(今河北定州)和河间(河北境内)三镇,缴纳天文数字般的金银绸帛等等。弥漫着屈辱投降气氛的朝廷中,以李邦彦为首的执宰们几乎一致赞同宗望开出的条件,在大好局面下接受如此屈辱卖国的条约,愤怒的李纲在朝堂上奋力争辩了两个多时辰,竟“无一人助余言者”。

其实想助李纲一言的人是有的,但他们现在还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人微言轻,甚至连想递话也找不到途径。在京城期间,张浚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们是开封府判官赵鼎,虞部郎中宋齐愈,校书郎胡寅,他们目前都属于撒在京城圈里就没了影的芸芸众生,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文献上说他们几个人“寝食行止,未尝相舍。所讲论,皆前辈问学之方与所以济时之策”。也就是说早已脱离了酒肉朋友的体系,食则同桌,寝则同眠,谈论的都是圣贤之道和对时局的看法以及应对之策。这几个热血青年都是未来宋高宗朝的朝廷重臣,对张浚的未来发展都产生过深远的影响,这是后话不表。

张浚回京任恭州司录不足一年,又转任太常寺主簿,属于掌管礼乐部门的一个小吏。

金人退去后,钦宗皇帝的荒唐举措一桩接一桩上演,朝臣们的权力争斗呈白热化,外交上出尔反尔不断激怒金人,宋国精锐的西兵——用于对付西夏和辽国的精锐力量——被一拨一拨地填进金人预设在太原的“围点打援”的陷阱中丧失殆尽。当享誉北宋的种家军,即《水浒传》中的延安老总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们相继凋零,宗翰与宗望的两路大军再次对汴梁城形成合围。这时李纲已被流放到千里之外,主和派已占领了朝堂上的所有重要位置,种家军的掌门人种师道郁郁而终,宋钦宗赵桓难以置信地竟无一张正确地打完了手中的一把好牌后,他和他的老爹赵佶,以及宫中的娘娘公主和上千宫女们一起,踏上了通往东北雪原的漫漫长路,时间是公元年四月,也是钦宗赵桓的靖康二年,史称“靖康之变”。

宫中的皇帝美女们被掳去了一大堆,但金人的贪欲仍不满足,搜刮仍在京城中进行。这一天张浚在南薰门上巡查,遇到了一个曾相识的姓韩的燕京人,现在正帮金人做事。这位仁兄是位讲交情的人,他对张浚说:“大人们(金人对头领的称呼)因为搜罗不到金帛,明天准备屠城,到时候我立一面皂旗于此,你来站在旗下,可保你一命。”张浚笑对燕人说:“你告诉大人们,如果京城中人都死光了,金帛从何而出?”第二天,张浚又遇上了他,燕人对张浚讲:“昨天把你的话转告了大人们,已取消了屠城的命令。”这桩事不见任何史册有载,只记录在朱熹的《张公行状》中,故而朱熹自己也说:“此事世莫知也”。

金国刚刚灭了辽国,后院中满庭荒秽,急需清扫,对突然之间天上掉馅饼一样意外砸到头顶的宋国的土地心有余而力不足,需要找一个傀儡代金主事,于是下令宋庭的那些官员推荐一个不姓赵的人选以备挑选,这“书议状”的倒霉差事当然就落到了吏部尚书王时雍身上。王时雍问了许多人,大伙都知道这是逆天的事,这些官场老油条们一个个哼哼哈哈不置可否,而张浚、赵鼎、胡寅等人,干脆一抬腿逃进了太学之中——我们辞职不干了,重新回到学校读研,你那些议不议状的关我们屁事!当问到张浚的好朋友宋齐愈时,这老兄不知为什么脑袋长了个疱,竟拾起一张纸片来,在上面写上“张邦昌”三字。这为他不久以后带来了灾难,报应来得实在太快了些。

在汴京被围期间,身任太宰的张邦昌一直向赵桓建议纳贡投降,并力撺徽钦二帝赴金营议和,致使二人被扣留。宋国的官员推举张邦昌,也正中金人的下怀,因此,在徽、钦二帝刚刚被拘禁,金人便迫不及待地立张邦昌为帝,国号“大楚”,都于金陵(今南京市)。

五月一日,从金营中逃出来的赵佶的九阿哥赵构,在东京汴梁东南方的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再次扯出了大宋的旗号,改元建炎,是为宋高宗。高宗即位后,举国一遍哀鸿,不知路在何方。手足无措的赵构立马想到了声望如日中天的李纲,即刻招来为相,拜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又起用汪伯彦、黄潜善为中枢重臣。

终于有一个正式的赵家的主出来主事了,离散的大宋朝臣们纷纷从各地前往归附正统,连张邦昌都来了。其实张邦昌是不愿做这个“皇帝”的,他也哭过喊过闹过,但奈何不得斧钺加颈只能勉强为之。待金人一撤离汴梁后他立马脱下皇袍,除去帝号,迎元祐皇后垂帘听政,一听到赵构登基的消息便飞快跑来献玉玺表忠心。对乱世中这些荒唐行径赵构是有切身感受的,他暂时没有追究张邦昌的大逆之罪,只要来了就好,目前重要的是收拾人心,于是还授予张邦昌太保、奉国军节度使等职务。只是好梦不长,李纲上位后立即对他大加挞伐,迅疾被贬黜,最后被赐自尽了事,这是后话。

逃避到太学中的张浚得知了赵构重立大统的消息,也星夜出逃驰往应天府,被授予枢密院编修官,不久后又改授尚书虞部员外郎。这是一个从六品的小官。不久又因高宗皇帝要登坛告天,张浚又兼任了太常少卿之职,过不多日,又被提拔为殿中侍御史,掌管纠弹百官朝会失仪事。虽依然是从六品官员,但这个职务露面的机会多了,好歹也在新皇帝面前混个脸熟。

在短短的两个月中,张浚就连续换了四种职务,升迁之快,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不是他走了桃花运,而是他遇到了黄潜善。

黄潜善和汪伯彦,是赵构用来制衡李纲的两枚棋子。锐意进取的李纲,一上任就颁布了多项措施,加强抗金力量,包括举荐老将宗泽为东京留守,张所和傅亮分别任河北招抚使与河东经制副使,颁布新军制二十一条,整顿军政等措施;而黄、汪二人则是典型的主和派,很对赵构的口味,便从中不断作梗。在这种政局下,双方都在笼络自己的人脉资源。黄潜善与张浚曾有过交道,宣和元年,陕西、河东大地震,宋徽宗派黄去陕西视察灾情,当时张浚正在汉中一带作小吏,颇有名声,可能与这位钦差大员有过一面之缘。如此说来也算旧相识了,于是黄潜善不断在赵构面前说张浚的好话,也不由得赵构对这位31岁的年轻人多看了几眼,这一观察,才发现张浚举止雍容大度,行事沉稳不浮,心中也增添了两分好感。

这时出了一件事。李纲在整顿军务时,提出了三条措施:一,募兵;二,买马;三,募民出钱以资军费。这确实是增强力量的好办法,有人有钱有器,想不壮大都不行,可是办法虽好,在刚丢失了二帝民心大乱而经济面临崩溃的形势下,这实际上是行不通的,它甚至会引来更大的骚乱。这个弊病被身为言官的谏议大夫宋齐愈看出来了。

前文说道,这宋齐愈和张浚、赵鼎他们是汴京时就结识的好朋友,而他还有一项拿手本领就是善于谋算。这一天,张浚在省中遇上宋齐愈,见他正拿着算筹在那计算着什么。张浚上前寻问,宋齐愈说:“现在民生凋敝,民财岂可尽括?东南的马不可用,而西北的马可用但如何买?如果募兵,若每郡增兵二千,则一年将增加军费千万缗,这些钱从哪来?李丞相的建议虽然好,但无一条可实用。”张浚忙问他准备如何处置,宋说他要在朝上与李纲力辩得失。张浚劝道:“以我对李丞相的观察,你这样做的话,离灾祸就不远了。”

几天以后,宋齐愈拿着一卷缣囊来找张浚,神色慌张:“这是当时李会劝进张邦昌的草稿,我不过顺应了一下而已,它日请君为我澄清事实”,说罢就匆匆离去。当晚,一伙人强行撞入张浚宿舍,从衣箱中收走了缣囊。同时,宋齐愈被逮捕入狱,并迅速判了腰斩的极刑,即日押赴市曹执行。

臣子向帝王进献的建议如有差错,对其进行辩驳本是言官的份内事,终宋一朝对文臣极为优待且绝不杀言官,这是赵氏的祖训,为何宋齐愈出于公心的争辩却判了如此重的一个极刑呢?原来宋齐愈突然被捕的罪状并非是驳了李纲的条陈,而是朝中突然翻起了汴京时议状张邦昌的旧案。

张浚明白,这是李纲在挟私报复。这位铁腕宰相的行事果然雷厉风行。

管不了那么多了,尽管自己人微言轻,也一定要帮好友伸这个冤!

这个时候张浚已经升任殿中侍御史了,纠弹百官朝会失仪本就是职责所在,于是他抱着我不如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开始上疏弹劾当时炙手可热的权臣李纲。

恐怕连张浚自己都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居然出乎意料地顺利,弹劾的第二天,李纲就罢相了,降为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杭州洞霄宫。空出来的位置让黄潜善顶了上去。

年轻的张浚如何能料到,赵构早就有意罢免李纲了。李纲上任后,一系列有助于朝廷支撑局面的军政措施赵构是能接受的,但他坚决的抗金态度却不合赵构的心意,争执的焦点出现在建都的问题上。李纲提出上中下三策,上策在长安,中策在襄阳,下策在建康。建都关中平原,这是进取之道;建都襄樊地区,亦有不忘旧都汴梁之意;而如果建都建康,则只有退守挨打的份。这时金兵开始南下,赵构在汪伯彦、黄潜善的不断耳边风下,已打定主意向江南地区逃窜,还是先保命的要紧,李纲的存在就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正应了那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浚的弹劾来得多么及时呵!官场经验的不足,或者由于信息的不对称,让年轻的张浚给人当了一回枪使。可当时的张浚也许并不明白这些道理,在跟随高宗的小朝庭南逃的途中,他先后两次再劾李纲,致使这位京师保卫战的功臣落得个鄂州(今湖北武昌)居住的下场。

齐愈兄,我总算给你有了一个交待。

张浚不仅弹劾李纲,他还弹劾了韩世忠。这韩世忠将是本文中一位重量级人物,是南宋王朝的“中兴四将”之一。他出生于今陕西省绥德县,武艺高强,力猛过人,十八岁便投效军旅,一直在西北与西夏人作战,战功赫赫。金人南侵后,他转战河北一线,虽然官阶不高,所率兵马也不多,但总能功出奇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其威名震慑金兵。高宗即位后,授光州观察使。他的主张与李纲不谋而合,建议赵构定都长安,作为进取之地。高宗南逃途中,他随营护卫在后,十月二十三日,行营住泊宝应县,突然御营后军作乱,逼迫谏臣跳水自尽。身为言官的张浚立即参了韩世忠一本,告了他一个管教不严的罪,认为“虽在艰难中,岂可废法”,结果是革除了韩世忠观察使的官阶。由此也可看出张浚的性格,太刚直,认死理,胆子忒大,使命感忒强,志向高远,敢于担当,但不乏刚愎自用的毛病。在初建的南宋小朝庭如丧家之犬般狼狈窜逃的时候,士兵哗变的事件时有发生,对手握兵权的保卫者尚能不依不饶,那么,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呢!

真是成也萧和,败也萧和。

十月底,高宗的小朝庭终于抵达了扬州,在金兵咄咄逼人的攻势下,李纲匆忙组建的黄河防线被南移到江、淮、汉水一线。金兵获悉赵构南逃的消息后,便于十二月开始了第二次大军南下的第一阶段征战。

这一次,金兵分东、中、西三路南下。东路以完颜宗辅和完颜宗弼(即我们在《岳飞传》中熟知的金四太子兀术)为统帅,进攻山东;中路以完颜宗翰为帅,进攻河南;西路以完颜娄室和完颜撒离喝为帅,进攻陕西。金军的战略目的,是以东、西两路为策应,协助中路夺取开封汴梁城。

在金兵势若奔雷的攻势面前,各路宋师纷纷溃逃,不到三个月,金人便迅速攻占西自秦州(今甘肃天水)、东至青州(今山东青州)一线的诸多州县,像京兆府(今陕西西安)、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宋军军备囤放地徐州等重要据点都纷纷陷落,只有河南开封汴梁城,还在东京留守宗泽的的顽强抗击下坚持着,这才使金军东西呼应、中心突破的计划未能全部实现,战线拉得太长,兵力不敷使用,随后被迫相继退兵。

在这些烽烟四起的日子里,张浚置身于扬州的行在(即皇帝的临时办公点)中,不断地上疏言政,还升了官,被提拔为正五品的侍御史。

隐藏在张浚心中的那些多年的想法,终于有机会向最高统治者道一道了。张浚上疏朝庭,他说:中原,是天下的根本,是国家的兴旺之地,请陛下明令下诏,修葺东京、关陕和襄郑各地的城防和关隘,加强防备,以等待陛下的驾临。没说明的话就是,这些地方都有可能成为国家新的都城,唯独没有提到江南。这是一个进取的方略,所持观点,与李纲的上中策略相仿。

张浚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辞,让黄潜善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他摘下老花镜细细地擦拭了几遍:原来这厮与老夫不在一个频道上呀?真是个白眼狼!既然如此,那就别在皇帝身边待着了,外放吧。于是很快,张浚就接到了一纸调令,出知兴元府(今汉中市)。理由相当充足:国家的防线不是南移了吗,汉中所在的汉水流域正是一个重要防区,你曾在那里任过职,熟悉情况,正是此职的不二人选。

可让黄潜善没想到的是,张浚的表现在赵构眼里却越来越顺眼。这个年轻人不错,还是留在朕的身边吧,起码多个陪朕说说话的人。于是在张浚正待出行的时候,一纸新的任命又来了,留在省中为礼部侍郎。

也许有朋友要问,张浚在大殿之上侃侃而谈的那些构想,不正是李纲被罢免的原因吗?为什么李纲被罢了相,而张浚却升了官?

我想,这涉及到一个心理学问题。人的心态是难以琢磨的,作为生物性的人的心理变化,古今中外的人类基本相同,受到文化的差异性影响不大。遵义会议后,毛泽东重回红军的领导岗位,以他神来之笔的军事指挥艺术,四渡赤水,来回倒腾,一下就把国民党中央军给远远甩在身后。可在执行过程中林彪不太理解,为什么毛泽东尽指挥部队走弓背而不是弓弦,让部队多跑了许多冤枉路?他写信给彭德怀:军事还是你在行,你来指挥吧,我听你的。我的天啦,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可处理的结果是,与毛资历相仿的彭德怀在会上作出深刻检讨和自我批评,林彪则只挨了句“你个娃娃你懂得啥”的训斥就没事了。在比林年长24岁的毛的眼中,林就是个娃娃,一个能打仗的调皮的娃娃,童言无忌嘛。

赵构虽然比张浚要小10岁,可地位的悬殊差异弥补了年岁的差异,而且形成了居高临下的心理优势,况且只有32岁的张浚本也是年轻人,所以在天下至尊的皇帝眼里,小小的从六品级官当然也只是个“娃娃”,娃娃嘛,童言无忌哟。

让赵构挠破脑袋都没想到的是,这个单纯心思支配下的简单任命,在不久的将来居然救了自己的王朝一命,也让张浚一步跨入到南宋朝庭的政治核心圈。

4

建炎二年(年)七月,准备妥当的金兵开始了第二次大规模南下的第二阶段,准备给南宋小朝庭致命一击。

这一次金兵准备得加更充分,在解决了黄河以北的宋军力量和北方各地的抗金义军后,后顾之忧已然解除,可以放手一博了。宋朝这边,宗泽病逝,北宋王朝留下来的最后一根擎天柱也倒下了,宋国即将派上阵的,是新生一代的少壮派军人们,但是他们的剑锋,还需要在战火中淬炼。

这一次,金人采取了东西并进的策略。西路军,由完颜娄室率领攻击陕西,以牵制宋国川陕地区的兵力,掩护东路军南下;东路军是这次南下的主力,由完颜宗翰、完颜宗辅统领从河南浚县向南突入,对驻防江淮一带的宋军实施快定性打击。

驻扎在扬州的赵构,已经感觉到阵阵割面的刀锋,开始手忙脚乱地紧急部署江淮防务。十二月,他下了一道命令,命张浚兼参赞军事,同吏部尚书吕颐浩一起训练民兵。

这真是病急乱投医,仅仅因为张浚在庭上不断言兵事,就把他和吕颐浩两个文人派到阵前,赵构完全是一种赌徒心态,连黄潜善和汪伯彦都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准备看二人的笑话。

哪知道这可能真的是中了张浚的下怀了。爷爷隔代遗传下来的尚武基因,早年的各种军事素养准备,对《易》学深研的乾坤之术,以及忠君卫国的责任感,早就让他想在军事领域一展身手了。

建炎三年(年)二月一日,33岁的张浚与吕颐浩一起离开扬州,同往江上措置,准备一试身手。

这时,北方的战局已经大大地不利于宋军了。西路,完颜娄室势如破竹,连陷延安府和晋宁军(今陕西佳县),兵锋直逼麟州(今陕西神木);东路,完颜宗翰获悉实力较强的韩世忠部驻防沭阳(今江苏沭阳),因此分兵两路,一路自滕县(今山东滕州)直接奔袭扬州实施斩首行动,另一路由自己亲率主力直袭沭阳,与韩部激战,一举击溃韩军,迫使韩军残部逃往海上,然后乘势南下。

二月二日,扬州北面的天长军陷落,其北大门洞开。赵构最早得到消息,他顾不得通知任何人,慌乱中抓起身旁的一副甲胄胡乱挂在身上打马就跑,跟在身边的只有当是正好在场的几个内侍和护卫。这哥们也太不仗义了!群臣们正在殿上等待“陛下”上朝,听说皇上已经跑了,那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撒丫子追呗。可怜正在赶往江边路上的张浚和吕颐浩接到消息更晚,一句话没多说,二人无限默契地掉转马头并马狂奔,一口气追到镇江境内的瓜州镇,终于追上了那位公子哥。可惜至今没有哪位画家画过这一幅君臣狂奔图,真的是太有意境了。

赵构小朝庭逃离扬州后,把扬州运河中的数千艘运输船及船上堆积如山的战略物资留给了金人,也把扬州一城的百姓留给了金人。金人铁骑如狂飚一般席卷扬州城,数不清的扬州百姓惨遭屠戮。滞留在长江北岸的刘光世的部队,因为缺少渡船而遭到金军邀击,损失惨重。这就是南宋初年著名的“维扬之祸”。

且说小朝庭在镇江小住后,赵构带着群臣继续往南逃窜,七日这天,他们来到平江府(今江苏苏州)。赵构命令朱胜非为平江府秀州控扼使,留在吴门组织兵马以阻挡追兵。朱胜非请求给他分派一个副手协助工作,谁都知道这留下来的很可能就是替死鬼,群臣一个个都缄口不言闭目作深思状,只有张浚慨然向前伸手接了令牌。就这样张浚离开了赵构的行在,留在吴门整顿军务,而赵构一行继续南逃至杭州。

谁也没想到,张浚的这次离开,竟然挽救了南宋朝庭的一次政治危机。

在平江,张浚巡察四境,在金兵可能出现的来路上立烽堠,又决水灌田,这一招后来薛岳在长沙保卫战中也使用过,致使日军的机械化部队陷入泥泞。一天,有人来报,城外四周火光冲天,张浚笑道:是溃兵到了。立即检点好事前准备的银绢饭肴,朱胜非在城门张贴皇榜,以圣旨的名义招募溃兵数千。溃兵们既得饱食又受军饷,纪律自然也好了,俨然又是一支“威武”之师,雄纠纠气昂昂地奔赴杭州供国家差遣去了。这些举措,既免除了溃军沿途的扰民,又为朝庭聚集了抵抗的力量,可称得上一举两得。

朱胜非在平江与张浚共事19天,这19天中杭州城内发生了一系列变故,赵构下“罪己诏”向天下谢罪,罢黜了不得人心的黄潜善以安抚人心。二月二十六日,朱胜非接到诏令赴杭州接替空出来的相位,张浚成了独自留守平江的最高军政长官。

这是张浚第一次成为一方军政大员独当一面,他举措自如,条理有度,思路清晰,绝无半点拖泥带水和浮躁之气,他的真实本领逐渐显现出来。

对于一直想一展身手的张浚,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三月五日,杭州城中突然发生军事政变,宋高宗赵构宣布退位,3岁的皇太子赵旉禅承皇位,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并改元明受。这次短命的叛乱,史书称为“苗刘之乱”。

这是一次有组织的军人暴动,它的组织者,是两个既没多少文化又缺少政治眼光的军头苗傅和刘正彦。

宋朝的懦弱,让金军像赶鸭子似的追着宋军打,这样的局面让很多中下层官兵心生怨气,尤其是那些失去了家园的华北籍官兵,更是国恨家仇集于一身。宋高宗赵构即位,给他们带来了一丝希望,希望这个受尽金人凌辱的小皇帝能带领他们打回去,收复家园,可赵构的表现实在太令人失望了。他罢黜坚定抗金的李纲,重用一味求和退让的黄潜善。而这一次又被追得狼狈溃逃,更使他们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这是此次军人暴动的深层次原因。而导致叛乱的直接导火线,则是因为赵构宠幸的宦官康履和佞臣王渊。

赵构同很多帝王一样,只相信身边的宦官,康履就是他最宠幸的一个,一任他在朝中为非作歹。同样被赵构宠幸的王渊与宦臣相互勾搭,当上了御营都统制和枢密使,成为最大的军头。王渊贪婪成性,敛财聚物,无所不用其极。在此次从应天府到扬州再到杭州的大溃败中,他负责断后,却把战船用来装运他收敛来的民脂民膏,而使得数万宋兵及战马失陷敌营。这样的举动,让我想起了抗战时期奔跑在滇缅公路上的那些运载私货的汽车。他奶奶的,比较起最高军头与自己这份苦巴巴的军饷,苗傅和他率领的那些华北籍的赤心军士兵们看在眼里,恨在心上。老天开眼,这样的一支部队,居然让他们接手了杭州城的城防。

王渊的所作所为,激起中下层官兵的强烈愤慨。为平息众怒,赵构只免除了王渊枢密使的头衔,改任同签书枢密院事,却获得了连枢密使都没有的处置不必呈报皇上的特殊待遇。他妈的,这也叫处罚?锤子,干了他!

暴动首先从诛杀王渊开始。这一天,苗傅和刘正彦命令士兵埋伏在城北桥下,待王渊退朝时一拥而上,把丫的一把拽下马,刘正彦上前就是一刀。随后愤怒的士兵包围了康履的住处,大肆捕杀宦官。康履正好入宫没在家,士兵们提着王渊的脑袋,迅速包围了皇宫,守宫门的吴湛也加入到叛军的行业。

接下来的事大伙能够想象了,赵构在刀枪的威逼下交出康履,被迫宣布退位,禅让给才3岁的皇太子赵旉,由隆祐太后垂帘听政,改元明受。

苗、刘政变后,朝中只能靠新上任的丞相朱胜非同他们巧妙周旋。好在苗、刘二位都是粗人,没什么脑子,被老奸巨滑的朱胜非摆弄着,争取着时间。

老子已经尽力了,现在就看外面的人懂不懂得起。

有人懂得起,历史选择了张浚。

三天后,驻守在平江的张浚突然听到朝庭发来了大赦的命令,让他疑云顿起。这平白无故的,为什么会有大赦令?好在诏令尚在途中,他马上派了一个知书解事的先生快马前去半途拦住拆看,果然如传闻正是大赦之令。先生回来告知张浚,他沉思片刻,猛然心中一惊:不对,京中肯定出事了,这诏令绝不会是高宗所出!如果那样的话,那么皇上……他顿时惊愕得呆坐在椅子上半晌没有吭声。

该面对的还必须面对。张浚很快回过神来,现在最关键的是要稳住人心。

他马上吩咐人去府库中寻找一份旧的诏书出来,又令人快马驰去十数里外把伪诏换下,然后在殿上装模作样地正式接诏,还大声宣读诏书内容,无外乎弟兄们辛苦了,你们要戒骄戒躁,努力报效国家一类言辞,还正儿八经地把它张贴到樵楼之上,并按诏书内容大肆犒劳诸军,让全城人心稳定。

接下来该办正事了。张浚找来自己最信得过的汤东野和赵哲,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二人完全赞同张浚的看法,并铁心跟着张浚共同讨逆。

三人一起商讨了眼下的局势,平江兵少将寡,不足以独立担当此次大任,必须联络附近各位大员一起行事,但吃不准大家是否能够同心同德?目前张俊驻扎吴江,离平江府最近;吕颐浩驻在江宁(今南京),刘光世驻镇江,皆可引以为援;

吃不准也得干,而且是说干就干。张浚一一写信派快马送出。

突然军士来报,张俊率军马已兵临城下。

这个张俊,就是后来与秦桧一起被铸成铜像跪在岳飞墓前的那个张俊。当然,那是后来的事了,张俊附合秦桧议和,制造伪证构陷岳飞冤狱,留了个千古骂名。但这并不能否定他在抗金中的功绩,他与岳飞、韩世忠、刘光世一起并列为南宋“中兴四将”,那功名岂是浪得的?

张俊16岁从军,与韩世忠一样,都是在同西夏人作战的枪林弹雨中滚爬出来的铁血军人。他隶属于西军系统的种家军,是宋军中最能打的部队。靖康元年解救太原的战事中,他所属的种师中部队惨遭败绩,他所率百余人骑突围成功,死里逃生。随后他一直追随康王赵构左右,直到拥立登基,成为赵构核心军事集团的人物。之后他驰骋在江淮之间,平定了诸多割据武装势力。他的名声,是在同金人同盗匪的战斗中真刀真枪干出来的。这是一个很能打的将军,也是宋国新生一代的少壮派军人。所以张浚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个人。

张俊率兵突然直奔平江而来,弄不清是友是敌。张浚思索片刻,命令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一见到张浚,张俊一口水没喝,张口就问:“侍郎(张浚目前为礼部侍郎)可知陛下已经逊位了?”

原来驻屯吴江的张俊,突然接到诏书,令他把兵马交给赵哲,让他去陕西凤翔担任新职。这是苗傅害怕张俊驻在杭州附近形成威胁的缘故,但张俊不明真相。正在疑惑中,统制官辛永宗划一条小船匆匆来到张俊军中,告知了杭州兵变的情况。张俊立即说:平江的张侍郎忠孝,又有智谋,想必他定有筹划,不如我们一起率兵先去平江。

听罢张俊的话,张浚不由得大喜:我们也正在筹谋去吴江找将军呢!于是二人又密划了一阵,张浚说:吕枢密(吕颐浩)驻军江宁,他素有威望,能断大事,我已驰书过去,想来很快就会有回音。刘光世屯兵镇江,兵马强悍,是可以依仗的。现在唯一担心的,是乱贼在慌乱中把陛下劫持入海怎办?

商量了一阵,张浚便让俊率兵二千,暂回吴江,扼守住这一要隘。

再说驻在江宁府的吕颐浩也接到了一份大赦诏书,他也疑心大起,招大伙一商量,都认定杭州城发生大事了,高宗皇帝肯定失去自由。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驻平江的张浚,随即便修书一封快马递出。信使刚刚出城,他便收到张浚来信,果不出所料,于是立即再修书数封,分别递与张浚及诸大将,商议约会出兵。

正在此时,张浚又收到一分杭州来的诏书,升浚为礼部尚书,即日赴杭州城上任。张浚决定,派自己太学时的同学冯轓入杭城,说明自己暂不能赴任的原因,目的是稳住苗、刘,并与朝中的朱胜非连上线,以便里外配合。

十五日,张浚得报,韩世忠兵抵常熟。原来韩世忠兵败沭阳以后,其残部乘战船逃往海上,由北向南绕回江南登陆。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家伙手中既有战船,就不怕苗、刘二贼从海上逃脱。张浚立即写信招韩世忠前来。

十七日,吕颐浩引兵至丹阳,刘光世也带上自己的部曲亲兵来会。

十八日,韩世忠引兵至平江,与张浚会师。不知朋友们是否还记得五个月以前的事,赵构率小朝庭逃往扬州的途中,住在宝应县时,由于御营后军作乱,张浚参了韩世忠一本,害得人家观察使的官没了,今天你他妈的找上门来又想干啥?所以坐在常熟舟中的韩世忠听说是张浚派人送信来,就坚决不上岸,让兵甲鲜明的武士站立两厢,搭一条跳板让送信的人上船来说话。信有两封,张浚一封,张俊一封,想来张浚也担心自己唤不动韩,于是请张俊也写了一封。谁知韩世忠听人读罢来信,禁不住嚎啕大哭,他举杯向天,誓言绝不与二贼共戴一天。他立即起身直奔平江而来。见到张浚,握住他的手说:请侍郎切勿挂怀以往的旧事,今天侍郎主持这等顺天的大举,就请尽管吩咐吧,世忠与张俊当绝对听从号令,天地为证。世忠当即便请求为前锋,立刻出兵,张浚劝谕道:皇上现在贼手,我们投鼠忌器,恐欲速则不达,我已派冯轓去杭州探知消息,不日即回,将军且先住下。

十九日,冯轓从杭州回到平江,带来了苗、刘二人的书信,信中请张浚去杭州谈判。张浚想了想,能和平解决是好事,起码可保圣上无虞,他便决定带几个侍卫上路。韩世忠与张俊得悉后,立即赶来阻止,说:侍郎千万不能身入险地,二贼已知你是主谋,必会逛你入杭城加害。这时正好吕颐浩与刘光世的书信也到了,寻问几时发兵。于是三人决定,明日发兵讨贼。

二十日,大军誓师出征。

临行前,张浚把诸将引至帅府门前,为大家敬酒。

浚问:“今日之事,孰逆孰顺?”

众人齐声回答:“贼逆我顺!”

浚又说:“如果迷天悖人,可以直取我项上人头归贼,听说送去便可得观察使一职,可即日富贵。如果肯与我共同担当,那就齐心协力,努力杀贼,敢有退缩者,定当军法从事。”

“愿尊侍郎号令!”

于是,大军发平江。韩世忠为先锋,他的船队浩浩荡荡,前后三十里不绝,将士铠甲鲜亮,刀枪森然,尽载舟中。由于世忠在沭阳新败,兵力不足,张浚便与张俊商议,借兵二千与世忠,以壮声威。同时,张浚又让冯轓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再返杭州,便于在朝中与朱胜非一起居中行事。

时韩世忠的妻子安国夫人梁红玉和儿子亮正在杭州,听到世忠已起兵的消息,苗傅即刻便将母子二人拘禁起来充当人质。朱胜非闻知后,马上找到苗傅:“此二人目前正有利用价值,我已禀告皇太后,可把此二人送回韩世忠军中,施以皇恩,对韩好言抚慰。只要韩世忠妥胁,平江的人马自然安定。”苗傅想了想,觉得有理,便下令释放母子二人。朱胜非却私下找到梁氏,请她尽快赶赴韩军中,嘱其稍稍放缓进度,以待朝中变局。韩夫人一天一夜急驰,在秀州与韩世忠会合。因此韩世忠在秀州称病,造云梯,治器械,给杭城中的苗、刘以极大的心理震慑,造成其内部自乱。

不日间,朝中诏书又至:“诏新除礼部侍郎张浚,阴有邪谋,欲危社稷,责黄州团练副使,郴州安置。”原来张浚拒绝到杭州上任礼部尚书一职,苗、刘二人便来找丞相朱胜非,说张浚敢违圣旨,有谋逆之心,提议诛杀此人。朱胜非恐生他变,对二人说:张浚本人有什么可怕的?罢去他的兵权,让他把兵马交给吕颐浩就行了。此时二人心智已乱,完全听从朱胜非的摆布,因此才发出了这样一道诏令。

朱胜非与张浚这一对曾经的19天的搭档,现在一个在内忽悠,一个在外聚势,默契配合,不把苗、刘这两个粗汉玩死不休。

二十四日,吕颐浩兵至平江,张浚乘一条轻舟亲往江上迎接。两人见面,相对洒泪。二人都知道此行的风险,一旦兵败,这一干人等全部属于谋逆罪,那是要灭族的。吕说:“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了。如事不成,不过灭族,今日能为社稷而死,岂不壮哉!”让张浚深为感动。吕颐浩即在舟中,命属官草拟讨贼檄文,然后交张浚润色。二人伫立舟中,面对滔滔江水,神色肃然。

第二天,刘光世的大军也抵达平江。

与“中兴四将”中的其他三位比起来,这刘光世可谓将门世家,他没像另外三位那样从小投军,从小兵一步步爬上帅位,而是直接荫补入官,为三班奉职,累升领防御使、郎延路兵马都监等职。也因此刘光世身上多了些纨裤子弟的圆滑世故和浮滑阴鸷。他年轻时与西夏、辽国打过仗,也参与了镇压方腊的军事行动,都立有战功,同样属于西军的系统。靖康元年时,他奉命南下勤王,未至已闻汴梁不守,便转而改道投奔康王赵构,也算拥立赵构的功臣之一。建炎元年八月,刘光世出兵讨平了山东的李昱,因功升领奉国军节度使,他是南宋建立后第一个建节的将领,随后奉令南下守卫江淮防线。刘光世治军不严,军纪涣散,扰民的事时有发生,经常在出击时未战自溃。自糼养成的公子哥习气,让他经常不尊号令,或者阳奉阴为,别人很难插手他的军队。因此,他是张浚这此招集的勤王部队中最不放心的一支部队。

一切准备就遂,二十七日,张浚与吕颐浩传檄中外,正式发布讨贼檄文。随即大军出动,韩世忠的前军已先期出发,现在以张俊为侧翼,刘光世殿后军,而张浚、吕颐浩坐阵中军,浩浩荡荡一起南进向杭州进发。

这个时候,朝中又发来一道诏令,废掉贬黄州团练副使的前令,任命张浚为同知枢密院事。可见得苗、刘二人已经心智大乱了。苗、刘得知张浚的勤王大军已经出动,慌忙令苗瑀和马柔吉率精锐的赤心军驻扎在杭州北面的临平,准备抵挡勤王部队。

这时冯轓回到杭州,苗傅立即便要将其拘禁。张浚早有预谋,命人写私信带给冯轓,信中内容说,苗、刘二将军是忠于朝庭的,好好商议,帮他们渡过这一难关。又故意让送信人被苗、刘的部队劫获。于是冯轓获得自由,得以与朱胜非相会。

二十九日,张浚大军驻扎吴江,连夜向朝庭上疏,请求高宗复位。

四月一日,张浚大军到达秀州(今嘉兴)。当天夜里,又发生了一幕类似传奇小说一样的事件,但这一次的事件是见于史书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以下简称《要录》)卷22云:“戊申……吕颐浩、张浚次秀州……夜,有刺客至浚所。”

有关这一桩刺客事件,史书语焉不详,但在宋人罗大经编撰的笔记体著作《鹤林玉露?甲编》卷3的《秀州刺客》中却记录详实。

在平苗、刘之乱时,张魏公一夕独坐,侍从们都已就寝,魏公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寒意,似有刀刃加肩。他知道一定是刺客。

“足下是苗、刘派来杀我的吗?”魏公头也不回。

“是。”

“如此,请取我的头去吧。”魏公镇定地回答。

“我也知书达理,怎肯为贼所用?况且张公忠义如此,我又岂忍加害?我怕张公防卫不严,恐有后来者,特来相告。”刺客回答。

“那么我如何谢你?想要金帛吗?”魏公问。

“杀了张公还愁没有金帛吗?”

“那么留在我身边做侍卫可好?”魏公有些喜欢此人了。

“我有老母在河北,不可留此。”

魏公再问姓氏,其人默不作声。稍停,他挽起衣摆,悄无声息地平地而起,飞上屋顶,屋瓦无声。此时明月当空,树影不动。

次日,魏公取一死囚杀之,对外宣告说:“夜来有奸细,已杀之矣。”

后来,魏公曾派人于河北各处寻访,终不可得,大概属于唐剑客一类人物吧。

这段故事,可算作平乱过程中一段真实的小插曲。

也就在刺客事件的同一天,因韩世忠在临平(今杭州北)击溃了前来阻挡的赤心军,惶惶不可终日的苗、刘二人,被迫接受朱胜非和冯轓的提议,率百官奏请赵构复辟。赵构还宫后,尊封太后为隆祐皇太后,恢复赵旉的太子地位,加封苗傅为淮西制置使,刘正彦为淮西制置副使,将二人调出朝庭,下诏恢复建炎年号。

这场仅维持了25天的苗、刘军事政变,终于划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后面的事情,就是剿灭叛党的事了,苗、刘终被韩世忠擒获,在建康被处以极刑,这是后话。

说心里话,我对苗傅和刘正彦二位军头是有些同情的,他们凭着一腔朴素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行事而不计后果,又缺乏远大的革命理想,失败是早已注定的。而随同他们一起覆灭的赤心军,在抗金的战场上从华北一直转战到江南,也曾立过赫赫的战功,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琅琊榜》中赤焰军的原型?

且说四月三日,张浚、吕颐浩到达临平,在营中接到了赵构发来的恢复建炎年号的诏书,还等不及张浚等入朝,便已经大肆加官封赏了。其中,封吕颐浩为尚书右仆射;封张浚除中大夫、知枢密院事。《要录》卷22中感叹道:“浚时年三十三,国朝执政,自寇准以后,未有如浚之年少者。”

33岁的张浚,一步就跨上了宋国最高军事长官的位置,也一步就走进了南宋朝庭的政治核心圈。

时势造英雄呵!

当勤王大军进入杭州城后,赵构在大殿上隆重接待了各路讨逆的功臣们。在正规仪式结束后,他又专门把张浚留在后殿中,解下自己配带的御带相赠。若非沮于君臣之礼,我想这哥们真的恨不得摆上一桌,同张浚一起好好地端几杯,彻彻底底地醉上一夜,好好聊一聊这些日子的委屈,掏一掏心中的体己。

因为这起事件,朱胜非也自觉无颜再待在相位上,他自请去位,推荐吕颐浩为相。

南宋建立之初的这一次危局,就这样落下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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